植物园的花开得正好。红的,黄的,紫的,都挤在枝头,争着要人看。我携了孩子,也来凑这热闹。游人甚众,多半举着手机,或拍照,或直播,将花与人一并框入那方寸之间。
忽闻一阵歌声,粗粝如砂纸磨过铁皮。循声望去,见一中年男子立于花树下,面前支着手机架,身旁搁一音箱。他唱得极卖力,青筋在脖颈上蜿蜒,面色涨红如猪肝。调子是全然不对的,高时上不去,低时下不来,卡在半空里挣扎。过路人听了,有的蹙眉,有的窃笑,有的快走几步避开这噪音。他却浑然不觉,一曲终了,又对着手机说起话来,大约是向屏幕那端的观众致意。
我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。男子约莫五十出头,穿着半旧的格子衬衫,头发稀疏,被风吹得支棱着。他的设备颇为简陋,音箱偶尔发出刺耳的电流声。但奇怪的是,他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,眼睛亮得惊人,仿佛站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,而非这游人如织的公共场合。
孩子扯我的袖子要走,说这叔叔唱得难听。我正要离开,却听男子换了首歌,是首老掉牙的情歌,他唱得更起劲了,甚至踮起脚尖,手舞足蹈起来。几个年轻人举着自拍杆经过,见状大笑,故意在他镜头前做鬼脸。男子竟也不恼,反而向他们点头致意,仿佛那是专程来捧场的粉丝。
我不免想起旧时邻村的“癫王”。那人本是个泥瓦匠,一日忽自称得了神启,便终日立于村口大石上宣讲“天道”。村人皆笑其疯癫,孩童常以石子掷之。他却愈讲愈勇,风雨无阻,直到某冬日冻死在石头上。下葬时,竟有十几个外乡人来吊唁,说是慕其“学说”已久。此事当年传为笑谈,如今想来,却别有一番况味。
这直播的男子与“癫王”,看似毫不相干,内里或许流着同样的血。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称王,外界的嗤笑与白眼,不过是登基大典上无关紧要的杂音。从前这样的人少,如今手机一架,人人都可做一刻钟的国王。
归途上,见一老妇在路边卖茉莉花。她安静地坐在小凳上,面前摆着几串白花,不吆喝,也不招揽。有人买便卖,无人买便看街景。这倒与直播的男子形成奇妙的对照——一个拼命要将自己推出去,一个安然地等世界走过来。
到家后,我鬼使神差地搜到了男子的直播间。观看者寥寥,弹幕多是嘲讽之词。他却依旧热情洋溢,将每条弹幕都当作真心夸赞来回应。屏幕上的他,比现实中更显亢奋,眼睛亮得几乎要灼穿镜头。
窗外暮色渐沉,直播间里男子开始唱今晚的最后一首歌。跑调的声音经过电子设备的传导,愈发显得怪异。我关上网页,那走调的歌声却仍在脑中盘旋不去。或许,在这人人都急着展示自己的时代,能够全然不顾他人眼光地走调,反倒成了最奢侈的事。
□袁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