步入六月,荔枝逐渐熟了,街角果摊的秤盘上,已经堆出一座座小山来。密密红壳、青里透朱。小贩手起刀落,砍下一枝枝新鲜的“挂枝荔”,带着叶,叶还滴着水。
荔枝最浓的味道,不在果肉里,而在剥荔枝的瞬间,随着“啵”的轻响——果壳裂开,一点汁液飞出,白瓤如玉、光滑细润,轻轻一掐,还未入口,就甜进了喉咙。
我第一次真正记得荔枝,是十岁那年去外婆家。小镇不大,只有一条主街,走完也就十几分钟。但荔枝树多,几乎家家屋后都有一两棵。那时是六月,天一热,小镇就蒸腾出一股奇妙的气息,混着泥土、青草、鸡粪味和晒干的鱼腥味,钻进鼻孔,让人恍惚觉得自己不是走路,是泡在一锅咕嘟咕嘟的汤里。
外婆家屋后头有一棵老荔枝树,说是从她少女时就种下的。高不过屋檐,却年年结果,红得发亮。外婆那年七十岁,背有点驼,却还硬朗。她不让我们几个小孩上树,自己倒踏着梯子爬上去,一手抱枝,一手剪果。下来时满头大汗,手腕上被枝刺划出细痕。她笑着说:“熟透了,甜过年糕。”
荔枝不能洗。水一过,甜味便褪,外皮也软。外婆拿麻袋铺在地上,果子倒出来,像一堆冒着热气的小火球。我们几个围着吃,边吃边吐核,核落在地上,蹦蹦跳跳,像下棋。吃多了嘴发干,外婆就从厨房端出一大碗绿豆海带汤,说:“上火了,要降火。”
很多年后,我开始工作。每年荔枝季,办公室角落就多出几箱包装讲究的“妃子笑”“桂味”“糯米糍”,用冰袋封着。剥开来一尝,也好吃,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直到有次周末去出差,在外地迷了路,误打误撞走进一片荔枝林。一位大妈坐在田边的塑料椅上,戴斗笠、摇蒲扇。一看我就是从外地来的,她笑眯眯说:“来采喽?五十块随便摘,包你吃撑。”
我真就花了五十块,拎个小竹篮,钻进林子,一颗一颗地摘,果皮扎手,汁液黏糊。蹲在树荫底下,脚边是落果、虫蚁和土。吃多了,嘴发干、胃也胀,但整个人像是回到了小时候。太阳火辣辣的,我抬头看一眼树冠,光影斑驳,头顶上挂着一串串红果,像是古画里的珠玑,流光溢彩。
让我想起苏东坡那句: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。”烟火气就是这样。它不是干净利落的陈设,不是控温控湿的冷库,而是满身汗味后,一口甘甜的满足;是剥壳时果汁黏手,擦在裤子上也不嫌脏的随性;是果子堆在藤筐里、孩子抢着吃、大人说“别吃了,要上火”的那一团热闹。
我现在不常吃荔枝,总觉得哪怕是空运来的“桂味”,也比不上外婆家那棵老树结的果子。不是味道的问题,是人和光阴的问题。外婆早已不在,听说那棵树也枯了。但只要每年荔枝一上市,果摊前香气扑鼻,我就会想起那个燠热的下午,外婆从梯子上下来,递给我的第一颗荔枝。她笑得满脸皱纹,像熟透的果子,一身的甜意。
□苏阅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