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版:子夜

上铺的兄弟

  上军校时,宿舍里的铁架床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发出轻微的声响。阿雄睡在我的上铺,这个来自湖北黄石的青年,皮肤黝黑,骨架精瘦,就像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里的松树,在严厉的军校生活中倔强地伸展着枝丫。
  阿雄入睡极快,睡眠质量很高。熄灯号刚停,当其他人还在与铁架床狠命较劲辗转反侧时,他的鼾声已如雷般在上铺炸响了。这鼾声起初令人难以忍受,我们也几次三番地想把臭袜子扔上去,堵住那声音的源头,但时日一长,反却成了催眠曲,尤其是在被紧张学业和枯燥晨跑折磨得精疲力尽后的夜晚,那规律的轰鸣倒成了助眠的保障。
  阿雄的字迹遒劲有力,挺拔如松,一笔一画都透着军人特有的刚劲和韧性。我时常会请他代抄些投往电台的稚嫩诗稿,他也从不推辞。现在想来,那些矫情的分行文字经他一写,竟凭空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气概。
  阿雄读书时很是专注,像一尊雕塑,眼睛盯着黑板,手中的笔却能在笔记本上行云流水。我常在上课时打盹,醒来总能看到他推过来的笔记。每次考前复习时,他总说:“心无旁骛,行则将至。”这话听起来简单,但只有真正践行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分量。
  我们偶尔会在晚饭后踢球。阿雄的球技不算太出众,但跑动十分积极,像永不疲倦的发动机。那年世界杯,我们几个在一个周末还偷偷溜到校外招待所去看了一场球赛。黑暗中,电视屏幕的光映在他的脸上,眼睛亮得惊人,拳头攥得发抖。那一刻,我突然意识到:人的一生还是需要一些激情来点燃的,不然多么平淡寡味?
  适逢周末,我们也会请假外出小聚。酒至微醺时,阿雄会说起老家的漂亮姑娘,那个比他年长一岁的同村女孩,在他参军后就一直默默照顾他体弱多病的双亲。“我想劝她别等了,”他的声音混着酒气,眼神复杂,既有愧疚,又有一丝隐秘的幸福,“可我开不了这个口。”那时没谈恋爱的我还无法体悟,他的这种情感似乎有些沉重。
  毕业前夕,阿雄买了一把黑伞,他让所有同学都在上面签名留念。他给我的留言是:“知音少,弦断谁听。”当时只觉得文绉绉的,多年后才懂得那是种预知的孤独。
  后来阿雄去了湖南,我去了北大荒。最初几年还有书信往来,他告诉我娶了老家那个等他的姑娘,字迹比军校时柔和了许多。再后来,就像所有成年人的故事那样,联系变成了新年群发的祝福短信。如今我在南京,偶尔会想起那个睡在上铺打鼾的兄弟。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夜,也不知道当初那把全班同学签名的黑伞还在不在。
  夜深人静时,我时常会想:人生就像疾驰而过的列车,在路过每一个站台时,总会有人上车,有人下车。阿雄是我青春岁月里要好的旅伴,虽然我们早已各奔东西,但那段同行的时光,却深深地烙印在生命里了。真正的友情就是这样,不需要经常联系,心底却永远留有一个位置牵挂着对方,本就是一件温暖幸福的事。
  阿雄,我上铺的兄弟。不知道你现在鼾声是否还像当年那样?不知你教没教你的孩子写那种挺拔如松的字?人到了一定年纪,才终于懂得:真正的告别从来不是地理上的远离,而是当某天夜半惊醒,突然发现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细节,已经需要用力回忆才能拼凑完整。但请相信,这个世上永远有个记得你鼾声的人,就像松涛过隙,看似了无痕迹,实则每片山岩都记得风的样子。

□孙秀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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