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版:子夜

我的矿工父亲

  父亲的右手手掌上,横着一道深痕,好似老树虬结的根,里面嵌着洗不掉的煤屑。父亲总说,这是他的“军功章”。
  2002年,父亲初入矿山,成为了一名普通的矿工。彼时的矿井还只是粗陋的雏形,机械化并不发达,肩扛手提是家常便饭。那时,父亲常和两三个工友一起抬着四五百斤的物件,在两千多米的巷道里一寸一寸地挪动,脚步沉重得仿佛拖着整个地层的黑暗。汗水顺着小腿滑落进长筒雨靴里,鞋垫和袜子全湿透了,每走一步,便如同跋涉在泥泞的河底。父亲的肩头上扛着山峦,肺里吸进的全是深埋于地下亿万年的尘土气息。
  2012年,从未碰过电脑的父亲被调到通讯信息部,三十多岁的他看着屏幕上一串串陌生的字符,犹如面对着一座座从未踏足的矿山,一切都要从头开始。
  自此,家里很难再见到父亲的身影,他一有时间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,捧着一摞摞专业书籍,在台灯下熬了一个又一个深夜。那时我还小,实在忍不住思念,便跑到父亲的办公室里偷偷找他。一进门,我看见父亲正在低着头写东西,一寸厚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知识点,钢笔的握笔处已经被手指磨得掉了漆,露出铜黄的底色。
  不知熬了多少个这样辛劳的日子,父亲从一个连开关机都不知道的“电脑文盲”,变成了只身就能跑遍井下所有通讯信息的“专家”,每一条线路的走向,每一处接点的位置,都如掌纹般刻在他的脑海中。那双曾经搬起沉重矿石的手,如今也能精确修复细如发丝的通信线路。
  同事们常说父亲是“天降神兵”,无论什么疑难杂症他都能解决,别人向他请教,他毫不保留,倾囊相授。他不仅驯服了地下的黑暗,也接通了矿山涌向未来的脉搏。
  如今,父亲即将退休,岁月的煤屑已经悄然染白了他的鬓角。我虽然没有接过父亲沾满煤灰的工作服,但血脉中流淌着的矿山的黑色血液,始终让我无法真正远离这片土地。我向父亲所在的集团投递了简历,成为一名煤炭销售员,也算是接过了他手中的矿灯,继续照亮这条父辈们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。
  还记得第一次签合同时,我坐在谈判桌前,摩挲着样品盒里乌亮如墨的煤块。客户挑剔煤炭灰分指标,我没有辩驳,而是下意识地讲起了矿井下除尘系统改造的艰难。每一块煤都凝结着矿工粗重的呼吸与汗水,这是父辈们用血肉筋骨,从大地深处唤醒的时光火焰。我与客户反复商议,争取最大利益,因为这不仅仅是一块煤炭,更是父辈们的生命结晶,我一定要让每一吨煤都得到它应得的价值。终于,一纸合同落定,上面的数字丝毫没有辜负父亲和工友曾被压弯的脊梁。我迫不及待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,电话那头的他沉默半晌,终于说出了一句:“谢谢。”
  这一刻,我仿佛听到了父辈在矿井中沉默付出的热烈回响。
  每当我走过堆满煤炭的站台,总能看见银色的光纤在煤堆间若隐若现,那是凝固的时光,是父辈们挖掘出的地下星河,在岁月的长河中长出了光明的藤蔓。
  父亲总觉得亏欠于我,没有在童年时给予我充足的陪伴。可是父亲啊,您那深入地下又接通光明的半生,已经在我的灵魂深处,挖掘出一条最深的矿道,让我懂得了每一吨煤背后所凝结的,不仅是远古森林,更是无数矿工以血肉锻造出来的“黑色太阳”,它们带着大地的温度,在时代的炉膛中熊熊燃烧。
  我的矿工父亲,本身就是一座丰饶的矿藏,里面沉淀着平凡人身上最坚韧、最炽热的智慧。那炉中燃烧的,何止是煤?分明是父亲以生命为引,在黑暗里种下的永不熄灭的光!

□司润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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