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赤日几时过,清风无处寻。”北宋诗人曾几以寥寥数字便道尽了盛夏的煎熬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对抗这漫长暑热的,却非清风,而是老家那口老井,以及井中冰镇的西瓜。
西瓜稳稳地放进水桶,沉入井中,由清晨待到午后,时光也仿佛变得缓慢而悠长。当它被提上井台时,浑圆的瓜体上挂着细密的水珠,墨绿的纹路被井水浸得冰凉剔透,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璞玉。用手一摸,那股凉意瞬间从指尖窜到心底,将炎夏所有的烦躁与暑气都驱散得一干二净。
吃瓜是一件充满仪式感的事。父亲是这场仪式的主持人。他把菜刀仔细擦拭干净,走到瓜前,并不急着动刀,而是把西瓜举到耳边,用骨节分明的手指,在瓜皮上轻轻弹叩。那“嘭嘭”的声响,沉闷而笃定,像是叩响一个秘密世界的门。我和表哥,屏息敛声地围在旁边,眼睛一眨不眨,等待着那石破天惊的一刻。
菜刀落下,通常不是平直地切,而是从瓜脐处扎进去,顺着瓜的“筋脉”轻轻一撬。“咔嚓”一声,那是一种比任何乐器都动听的崩裂声,似乎整个夏天的热情,找到了一个饱满的出口。瓜应声而开,沙瓤红艳,黑籽点点,一股混合着水汽、无可比拟的清甜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。连空气,都甜得有些微醺。
捧着鲜红的一牙西瓜,小心翼翼地咬下去,舌尖触碰到那沙沙的、清凉的、甜润的果肉,整个口腔瞬间被极致的幸福感所充斥。我们大口大口吃着,任凭红色的汁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,再滴到衣襟上。母亲见了,也不责骂,只是笑着,眼里满是纵容。吃完的瓜皮,我们也不会立即丢掉,而是用它来擦脸、擦手臂,那残存的清凉,是我们对抗暑热最后的、也是最有趣的武器。有时候,我们还会比赛谁的西瓜籽吐得远,一颗颗黑亮的瓜籽,像跳跃的音符,在院子的土地上,画下我们无忧无虑的童年乐章。
现在父亲不在了、母亲不在了、表哥不在了、外公不在了,再没有了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的期待,没有了父亲叩问瓜身时的神秘,没有了菜刀落下时那一声清脆的崩裂,更没有了那份被井水、被漫长午后、被亲情所浸润的清凉甜爽,那个被冰镇在老井里的西瓜,已经成为不可再及的记忆。
偶尔也会买一整个西瓜回家,学着父亲的样子,用手指在上面弹一弹,侧耳去听那来自内部的回响。在那“嘭嘭”声中,我仿佛能听见时光的回声,看见老家小院里的老井、蒲扇,和父母亲慈爱的笑脸。
夏天还在,生命还在。虽然已无法回到过去,但那些被真情浸润过的甘甜,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,成为我们抵御人生所有暑热的清凉。
俞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