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毕业季,不禁想起那些年我送父亲的大学文化衫。
刚入大学时,学校给每人发一件文化衫。入学前曾统计尺码,我报的白色M码,后面阴差阳错领到了灰色XL码。大了两个号,我穿在身上又肥又大,颜色也不喜欢。于是,参加完开学典礼,我就把它丢进行李箱,寒假带回了家。
第二年快到夏天的时候,母亲收拾衣物,发现了这件崭新的文化衫。怕误了我用,赶紧打电话来问。我说不合适也用不到,不穿了。过两天父亲又来电话,问那件文化衫能不能给他穿?“当然可以,不过尺码可能小。”我说。不过,父亲似乎并不在意。他发来的照片里,衣服紧巴巴地裹在身上,胸前印着的4字校名被撑得东倒西歪;袖子上的圆形校徽图案稳稳趴在左胳膊上,一动不动。难得他喜欢,随他吧。
暑假,回家,一进大门望见院子晾衣绳上斜搭着一件破旧的T恤,并未在意。路过时再一抬眼,隐约有大学二字,遂扯下来举在眼前看,整体褪成了灰白色,后肩处近乎透明,阳光透过残存的横竖交错的纤维照得我睁不开眼睛。视线往下挪,校名的每个字都残缺不全,隐约能拼凑出完整的字形。两侧袖子上光秃秃的,校徽已毫无痕迹。父亲的第一件文化衫报废了。
大学毕业我考取了研究生,开学的时候收到了学校和学院发的文化衫,颜色是我挑的,两件也都是我的尺码,没有不穿的理由,便留了下来,集体活动或平时都会穿。读研阶段,学校和导师都会给补助,每月的零花钱有了一点结余。母亲节给母亲送了礼物,父亲节自然也不能少。只是父亲大半辈子都跟黄土地打交道,实在记不起他有什么爱好,不知道送什么好。
一天,在校园里看到一对穿文化衫的父子,于是有了主意。学校礼品店里,各种款式的文化衫挂了一排,一条条选过去,最后看中了一件翻领POLO衫,是去年的整周年校庆纪念衫,左胸前印有特别设计的Logo,显年轻又不失稳重的深蓝色,邮寄回家。几天后,问起父亲是否满意,母亲说天天穿着呢,你的文化衫送到心里了。
第二年便不再动脑筋,照搬照抄,再买一件继续送,这次是胸前印有大学名字的灰色圆领T恤衫。到了研三下学期,还没到父亲节,母亲便打电话来叮嘱不让再买文化衫了。问原因,说是不想让我花钱。我说不贵,学生证还能打折。而后她又说衣服质量不太好,掉色、老化得快,穿不完一个夏天就不像样子了。听完有些纳闷,我的两件都没有质量问题,也没见哪位同学的文化衫有破损或是褪色的情况。
大概是父亲跟大学文化衫有缘分吧!毕业前,学院通知要为每位毕业生发放一件纪念文化衫,另外开放购买渠道,只收取成本价。衣服款式简单大气,前身正中采用了一位毕业生设计的学院楼的图案,校名则印在了右肩袖上。价格也实在合适。当时刚刚过了父亲节,我决定还是给父亲订一件。这次选了深红色,我也是同样的颜色。其实,我还藏着一个私心,想看看我们这文化衫质量到底有没有问题。毕业时拿回家,父亲穿了很是欢喜,母亲也很支持。
工作后没有了寒暑假,第一次回家就是中秋节了。公共汽车坐到村头。村头的蔬菜批发市场里,秋收的农民们正忙着把刚采摘的新鲜果蔬卖给外地来的菜商菜贩。很快我在人群中看到了父亲。他正背着一个鼓鼓的麻袋,朝一个装了半车茄子的卡车慢慢走去。有大叔扯了扯他的衣袖,念出了肩袖上大学的名字。我听到父亲自豪地答道:“是我闺女念的学校!”
父亲走到卡车前侧身慢慢把麻袋放下,我赶紧跟了过去。“你闺女来了!”大叔看我穿了同样的衣服,认定是一家人。父亲松开手里的麻袋,回头,撩起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汗滴,用力眨了几下被汗水浸透的双眼。他身上的文化衫一片浅红一片浅紫,像刚学作画的新手乱涂的水彩;胸前的图案已没有了建筑的轮廓;右肩衣袖滑落,肩上的红印子分不清是麻袋勒的还是衣服褪色染的。
我跑过去试着另扛一袋,麻袋纹丝不动。我笑笑放手,便也知道了我的文化衫是不可能出现质量问题的。想着那么重的麻袋压着父亲的肩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我怔怔地看着眼前一趟一趟扛麻袋的父亲,这个一直有大学梦却没有能读大学的父亲。我曾经因为自己实现了大学梦,很骄傲。可看看父亲的文化衫,再低头看看我身上穿的,我恍然明白,我能安心坐在校园里读书、认识世界,都是因为有父亲的全力托举。我又有什么好骄傲的呢!
回到家后,父亲带着自责的语气开玩笑地说道:“我究竟是没上过大学的人,这么好的衣服,你看你穿着还是崭新的,我的又磨成这样了!我配不上啊,以后别再买啦。”听了父亲的话,心酸涌上我的心头。汗水一遍一遍地浸透和侵蚀,重物一次一次地摩擦和撕扯,再好质量的衣服都是同样的结果。父亲用一生辛劳换来一件跟大学有关联的文化衫,怎么都配得上!
如今,我仍有我的骄傲,我的骄傲就是我那穿大学文化衫的农民父亲。
董景君